清歌靠坐在門邊，任由門外的元渺和愉卿兩人如何扣門如何呼喚，也不曾出聲回應過。

她眼前一面模糊，屋內的桌椅，漸漸朦朧起來。黯淡的光被和暖的陽光取代。恍惚之中，她仿佛又瞧見了，她藏在記憶深處，許多年前的，那個風和日麗的午後……

那是個那樣尋常，卻又極不尋常的日子。她進山采藥，誤入兇地，被林間的低階兇獸追著，狼狽地一路逃竄，跌跌撞撞地，逃到了山林深處的一汪清澈的泉水邊上。

就在這片泉水邊上，有以個笑得十分好看的大哥哥。

這個好看的大哥哥，不過是擡了擡手，追著她的兇獸便化成了飛灰。

他拍著她的頭叫她“小丫頭”，他幫她給身上的傷口上藥，他給她吃味道香甜的點心……

那時候，小小的她捧著手中的點心，明明腹中極餓，卻仍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品嘗，舍不得一次吃完，吃到後來，竟哭了出來。也是這個大哥哥，一邊笑話她沒出息，一邊卻扯了自己潔凈無比，在她眼中甚至幾乎在發光的衣袖，為她抹去了臉上的眼淚，和滿臉的塵土泥汙。

她不記得，已經有多久，沒有人對她這般好過了。

那日之後，她便常常跑到這裏，總能遇見這個好看的大哥哥。

他說，他在泉邊等著一株養魂藥草成熟，好拿回去試著救他的師弟，他還曾撤去布下的迷障讓她看清那藥草的模樣；

他說，他原本以為等藥草成熟會守許久，準備很足，誰知道藥草成熟得快，帶來的小零食多了許多，便全都一次又一次地進了她的肚子；

他說，她的資質其實也很不錯，荒廢了著實可惜，便帶著漫不經心的調侃笑意，卻其實極為耐心地教了她簡單的引氣口訣……

那時候，她眼中的這個大哥哥，幾乎無所不能。只是在他身上，似乎總是縈繞著一股子略有些甜膩的焦糊味道。

有一天，她來得這邊來得比往日略早了一些，正瞧見她眼中無所不能的大哥哥，緊皺著眉頭，蹲在一口精致的小銅鍋前，小心翼翼地熬著糖漿，又取出一把極漂亮的花朵，咬了咬牙，扔到鍋裏……

花草汁液的味道和糖漿的焦糊混合起來，有些嗆人。

她看著眼前手忙腳亂的大哥哥，不自覺地笑出聲來……

然後，她第一次能夠幫上他的忙。

她手把手地教了他整整七天，他才好容易能夠做出勉強能看的糖塊來，將那顏色艷麗的花瓣包裹在裏面。

他第一次做成的時候，笑得極是開懷，她心中，也很是高興。

他用油紙，將難得成功的幾塊花糖收了起來，小心翼翼地放在胸口，輕輕拍了拍，臉上盡是溫柔的笑意。

後來，養魂草成熟了，大哥哥走了。

直到這時，她竟仍不知道他的名字。

他離開時對她說：“小丫頭，好好修煉，也許將來有緣，我們還能再見。”

……

後來，她遇到了師尊，成了瓊華島的弟子。

她一直想要找他，卻沒有任何線索。

她不知道他的名字，不知道他的出身，甚至，連同當年他用來做糖的漂亮花朵，她都未能在仙界瞧見過。

時光流轉，當年的那個大哥哥，在她心中，不曾有過半分模糊。她清晰地記得他的樣貌，記得他的笑，他的聲音，他撫過她發髻的手，他一聲聲的“小丫頭”。

她從沒想過她會在那樣的時候再次遇到他。

師尊請了封神嶺一系的幾位上島，二師姐讓她去接引鳳族的二殿下，成圓真人。

當他滿面不羈笑意出現在她眼前時，她瞬間認出了他！

許多年前，在那一汪清泉邊上，叫她“小丫頭”的大哥哥。

被他說中了，他們果然又見面了。

只是滿心激動的她沒有想到，他已經全然不記得她了。

他不記得，他曾經在一個“小丫頭”心中，留下了多麽深刻的印記。

她心中無比的失望。

而後，遇到了引著白豈掌座的三師姐和赤焰海長公主殿下的四師姐。她頗有些憤憤地丟下了他，那時候，她無論如何都未曾想到，她和她壓在心中不曾對任何人提起的大哥哥，竟然沒再有過再見的機會……

涅槃，重生。

忘卻過往，回歸本初，從頭來過。

這一回……大哥哥……就真的，不會再記得她了……

那個風和日麗的午後，狼狽地逃到他身邊的小丫頭，再也不會被想起……

再也不會有人，笑著撫過她的頭，叫她“小丫頭”。

清歌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，滿手的冰涼濕潤。她背靠著門邊，耳畔元渺和愉卿的聲音愈來愈遠。她將頭埋在兩膝之間，發出低低的嗚咽聲。

似是不舍，似是祭奠。

祭奠這一點朦朧的，尚未來得及開始，便已經結束的情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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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被光芒淹沒的那一刻，瓊華便力竭昏睡了過去，臉色愈發蒼白起來。

四周一片黑暗。

黑暗之中，遠處漸漸亮起光，如同一層發亮的輕紗，在這樣無聲無光的空間之中，尤為顯眼。

淩燁低頭看了看懷中的瓊華，眼瞧著她臉上浮現出掙紮痛苦之色，咬了咬牙，朝著光芒之處而去——

披散著頭發的女子，遠遠立在高空，腳下是不斷向外迸出渾噩之氣的巨大裂痕。她手中拿著一塊琉璃璀璨的寶鏡，看著腳下大地崩裂而出的猙獰傷痕，輕輕笑了笑，眼中竟滿是解脫。

她手中的寶鏡脫手而出，瞬間綻出刺目的光芒，沈入從裂縫深處翻湧而出的濃黑濁氣之中。高空中的女子閉上眼睛，身周緩緩浮現出血霧，在身外凝成一滴滴的鮮血，墜落在腳下變大了數倍的鏡面之上，一時光芒大作！她身周的血霧愈來愈濃，在臨界之時化作沖天而起的血紅色火焰，將她整個人淹沒，她腳下的光也隨之愈發耀目。

“阿黎！”淩燁驚呼出聲！

這個場景何其熟悉！他曾在雷鳴海的罔塵境中見過一次！眼前，卻又與那一次，有些不同！

懷中的瓊華身體顫抖起來，緊閉雙目，額頭之上全是冷汗，似乎與血紅色火焰中的那個人重合，感其所感，痛其所痛。

血紅色的火光愈燒愈烈，淩燁緊緊抱著懷裏滿目痛苦之色的瓊華，運足力道向火焰之處沖過去，竟直直從其中穿過，什麽也沒有觸碰到，什麽也沒有感受到。沒有火焰的灼熱，沒有血液的腥甜，什麽都沒有。他仿佛從一片不沾身的迷霧之中穿過，一切都那麽虛幻，似乎輕輕一蕩便會消散，一切又都那樣真實，他能將眼前的一草一木一光一影看得如此清晰。

他險些以為重又看到了罔塵境中的幻象。

然而，到底是不一樣的。

他看見許多人在此時靠近這片被濁氣侵染的土地。漫天的火光將濁氣燃盡，才令這些後至者能夠靠近。

他看到一個身著鎧甲的年輕女子，匆忙禦風趕來，終於到了近前，卻突然無法再用仙力，從雲端狼狽地跌落。眼前的火焰四周，盡是那流動著耀眼的紫金之色的光芒，將她牢牢擋在外面。她丟開手中的□□，跪在地上，拼命地用雙手拍打，口中一聲聲地高聲喚著：“師尊！師尊！”

另一邊，他看到迅速靠近的魔族軍隊，領頭的年輕男子有一雙暗紅色的眼睛，樣貌帶著一絲邪魅之意，眉眼間，與他曾見過的夜梟頗有幾分相似。魔族男子瞧見眼前的場景，跌坐在地上，發狠似的用拳一下下地錘擊地面，喉嚨之中發出一聲有一聲壓抑的嘶吼。

很快，這片被暫時凈化了的土地上，趕來了形形□□的人群。

火光漸漸轉成紫金色，直沖天際，而後在這片土地上炸開，如漣漪一般，一圈一圈地擴散。黑色的濁氣退去，土地之上，原本的裂縫所在之處，化作一片奔湧煞氣的海域。

從一開始便圍繞在火光之外的紫金色光罩慢慢褪色，變得透明，卻仍將裂縫所在行程的這片海域包裹了起來，一絲不漏。

淩燁註意到，幾縷紫金色的流光，雖微弱，卻仍在閃爍，快速沒入灰色的海域中心，被海面上奔湧的灰色霧氣遮擋，再看不清晰。

這一次，與罔塵境中所見不同。

天空沒有驟降大雨，天際未曾傳來悲鳴。

這一刻，淩燁才終於確定，他眼前此刻所見的，正是過去。

瓊華劇烈顫抖的身體平靜了下來，淩燁低頭為她拭去額頭的汗珠，心裏卻有一絲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恐慌。

若眼前所見恰是過去，那麽，雷鳴海上，罔塵境中所見，又是什麽？

很快，眼前的景色，人群，都如同煙霧一般散盡，他們重新回到一片黑暗之中。

不遠的前方，又緩緩亮起了柔和的光芒。

淩燁抱緊懷中仍未有蘇醒跡象的瓊華，緊皺眉頭。他低頭深深看了看她的臉，她仍未松開的眉頭，再擡眼去看前方的柔光。

他感覺到，在這一片黑暗裏，有一條路。

這條路，通往她的過去。

他低下頭，輕輕吻了一下瓊華的額頭，而後，邁著沈重，卻又堅定的步子，往那片不遠的柔光中前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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